回家
杂记
春节回家至今不过时隔两个多月,回家后才知道这两个月里故乡的身边人多有病重或离世。前阵子泉州的疫情形势还紧张,亲戚们以为我不会回家。他们说,看到你能回来看看很开心。聊着的还是那些每次回来都在重复的话题,车票,生活,工作,婚育云云,今年还多了个疫情的话题,因他们也亲身经历。许久不讲的闽南语有些生疏,磕磕绊绊地。楼下的邻居在疫情严重的时候发病,因为救护车的呼救需要层层审批,等了两个时辰未及,离世了。那户邻居与我家搬入的时间正好差不多,两家人多有来往,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家人颇为感慨,持续劝说我回到故乡。
我带着笑和每个拜访的亲人聊天,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一个雷区,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可能引发争吵的话题里含糊其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单向透光的玻璃,而他们说我笑得灿烂,或许是他们说的是那个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回家的很多天前,甚至于还没确定会不会回家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忧,是不是又会爆发新的争吵。从高中毕业后,就不断有亲人旁敲侧击地劝我找对象,工作后更甚,这个话题总是引起不快,尤其是和我的母亲。后来我发现几乎每一次争吵我的父亲都不在场,母亲有意无意地避开父亲和我谈这样的话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担心父亲会支持我。后来在仅有的一次电话争吵后我发了微信试探我的父亲,只问了父亲对女性婚育的看法,他回避了问题,我于是知道,他最多能站在中立的位置,或许更多的是默不作声旁观,一如后来他偶然看到我和母亲争得面红耳赤,虽然出声询问,但并不真的想知道我们都谈了些什么。
我企图让我的亲人先接受不婚育,但失败了,母亲说我为何不替他们想想,而她不知我已想了很多很多年,躲在很多很多个凌晨。每一次谈论都最终变成了争吵,我总是忍不住哭泣,很生气,进而高声,母亲说我在吼她。母亲是很温柔的人,平时最忌讳我情绪激动地回答她,哪怕可能只是很平常的回答,带着点不耐烦情绪的高声调在她看来都很刺耳,或许是因为我小时候太爱哭,因而父母也很讨厌我哭泣,像是在博取同情。夹着哭腔的我,常常已经无法继续和母亲对话,中断的对话在下一次又被重头展开,掉入无休止的循环,没有终点。
除夕夜的争吵我说起女性在家庭中的牺牲,母亲明显愣了一下,但仍然回复道为什么我会管这叫牺牲。我终于明白,传统已经把那些是为理所当然,即使像是我家这样的相对会和睦的家庭,父亲也仍然是隐形的剥削者,我也听过母亲包括其他的女性亲友的抱怨,她们并非不知道。之所以说是相对,是因为父母也爆发过激烈的争吵,但他们好像都忘记了,而我却记得我在他们身后不知措辞的样子。我不能明白,为何并不公平的婚育她们将其视为赐予,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认知偏差,她们在说爱我的同时才希望将我推向婚育。
父亲的同事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儿,母亲和她的母亲很是要好,我们从小就被比较。回家时母亲也跟我谈起她,看起来她的每一步选择都更符合我们父母们的期待,选择女孩「擅长的科目」,选择靠近故乡的学校,选择考取公务员…… 这每一个问题我和我的母亲都发生过争吵。也许是争吵太多,母亲似乎认为我不能感受他们的爱,她频繁地告诉我他们并不羡慕生男孩的家庭,并没有重男轻女,尽管她不知道他们在无意中跟我说过多少引导性的话,不知道那些「不适合」「不擅长」给我带来了多少痛苦,让我产生了多少质疑;告诉我父亲有多疼我,她总是举钢琴的例子,我当然也知道,在过去的家境下这个选择有多不容易,如果换做是我,我想我不会这么做;她又告诉我,小叔曾经想用他的一个儿子和他们换我,我有些震惊,也很庆幸他们留下了我,从前我一直以为县里的学校和城里的学校尽管有差距但并不会太大,直到小我几岁的堂妹拿她的作业来问我,那份试题我也做过,在我的学校,那种试题我们甚至一摸它的纸质就知道是那个最简单最容易搞定的系列,老师们也只会拿它们让我们练笔,连评讲都少见…… 尽管他们都不善表达,没有轻吻,没有拥抱,没有「我爱你」,甚至说不出「生日快乐」,实际上父亲似乎连我的生日也不记得,有时候我很羡慕我的同学朋友们收到父母的「生日快乐」,羡慕我的表哥会和他的母亲「勾肩搭背」,羡慕那些会得到家长拥抱的小朋友们。但我当然还是知道他们是爱我的,一如母亲在我每次回来前很长的时间里就开始准备各种做饭的原材料,父母没什么过节的概念,可能我回家的日子最像过节,我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返回。而那又让我觉得很沉重,觉得他们爱的是那个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不是我。《掩饰》中有这么一段话形容这样的感觉:
或许这是一个柜子对我们最大的伤害——它阻挡了我们听见“我爱你”这句话。我的父母曾经说过这句话,而我相信那份爱,但不相信话中那个“你”。真正的我被藏了起来,所以他们所爱的这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更优秀的儿子。
战战兢兢地过完回家的每一天,早上母亲又说起找对象的事,还特地强调了男朋友,我没有应答,因为正在洗头发,所以她也没有看到我脸上的表情,这已是要离开的早上了,我想没有必要再去反驳和争吵了,没有必要把这短短的相处时光仅剩的几个小时又凝固起来。更何况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很巧的是,也是我农历的生日,外婆刚刚打过电话来,提醒母亲给我煮面线和鸡蛋,家里生日最普遍的习俗,外婆几乎总能记得我的生日,而新历的生日常常只有那些个自动发送的程序记得,因此我更偏爱农历的生日。过去的那几年几乎因为回家的争吵,我都没能跟母亲说「生日快乐」,彼此板着脸过着痛苦的团聚。这次回家终于没有再跟母亲发生争吵,我终于不再撕开她的伤口,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误以为我已妥协。
回家的时间里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和父亲谈论可能涉及出柜的话题,早上犹豫了很久在离开前是不是可以和他讨论张国荣,想了想有点像是儿时考砸的试卷不敢在家中让父亲签名,总是等到快到校门口骗父亲说昨晚忘记了再让他签名,像是心虚的样子,于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