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相关-看见深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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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孤寂深渊
作者: [英] 拉德克里夫·霍尔
译者: 张玲 张扬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有情节透露

书单中看到这本书的介绍,据说是英语文学中的第一部女同性恋小说,感觉还挺好奇的,便找来一读,和其他曾经读过的女同性恋的小说不同,除了着墨于与恋人的生活,它还囊括了自我认知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从出生一直到中年。前面的自我认知部分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了。

想先谈谈短评里大家提到的觉得实际是 Trans 的小说这一点。书里介绍作者的时候提到这样一点:

而在日常生活中,她为自己取名为约翰——一个最普通的英国男性用名,她不是一个普通正常的女性,而是有男性生理、心理、意向和行为的女同性恋者,她早年即向社会公开宣称,自己是天生的性倒错者。

我不知道这里的“性倒错者”是否指跨性别,因为全书中提到整个性少数群体的时候都是用此称谓,鉴于时代的局限性,我想不必纠结于这个名称本身的歧视性。但就从小说的全文来看,我并不认为书中的斯蒂芬是跨性别女同。对跨性别的了解不是太多,但之前看过一位跨性别网友的博客以及TA和TA的朋友们分享的日常,另外包括电影《女孩》里面也有类似的场面,我觉得对 Trans 来说,成为另一个性别的很大一部分包括性征的改变,觉得自己是那个性别的人。在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人跟我说,欸你是不是有喉结,他说我看起来有喉结,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于是那些天每天我都在观察男生的喉结是怎样的,也观察我自己,就非常担心,啊,我怎么会有喉结呢,实际上我没看出自己有喉结,也没有再遇到过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另外前段时间楼下有几个小男孩在我路过的时候小声起哄我有男性生殖器,我简直想冲过去打一顿了,真不知道家长们在家中都谈论了些什么。尽管从小到大经常被误认为男性,我也都觉得还可以忍受,但这两次简直是冒犯和侮辱了。 (有位友邻私聊我告诉了我实际上喉结是一块软骨组织,男女都有,男性较明显。我也去查了一下相关的资料,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即女性也可能喉结明显,不必多担心。友邻还分享了去了解这个情况的原因。非常感谢TA告诉我!当时被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完全不敢和任何人说,很怕被证实,现在想起来的时候仍然会有想摸摸自己的喉咙去确认的举动。当然在当时这件事的语境之下是很冒犯的,对方是在问了一个性别相关的问题之后问的这个问题,我与对方并不认识,只是因为学校的某次活动共同在场而已。)

而对于故事中的斯蒂芬,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故事里没有任何线索指向性征困惑,她的困惑在于,她无法以女性的身份去光明正大地与女性相爱。就这么说吧,刚开始意识到自己喜欢女性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是男性就好了,可以自由地去表白,去相爱。最早的认知发生在童年,斯蒂芬与他人有异并不在于想成为男性,而在于社会先对群体的样子有了一个模板化的定义,然后被对号入座,包括许许多多的我们现在仍可以见到的,男性应该如何如何,女性又应该如何如何。本身这个定义就很刻板,在这样的定义下,偏好通常鼓励男性去喜欢的事物的人便被归类为了”男性“,女性性征不那么明显的人们也常常遭遇这样的处境。比如故事中的斯蒂芬,喜欢骑马,击剑,体格比一般的女性更为健壮,不喜欢给女孩们的玩具,宴会,习俗。可以说,两个方面她都完美契合,她常常会得到的形容就是”像男孩一样“,这样的话我也听过很多,以至于曾经很多时候我也会这样形容自己。由于嗓音比较低沉,女性性征也不那么明显,又顶着短发,至少在毕业前我都一直遭遇过被误认为是男性的时刻,尽管我甚至没有剃寸头这样短的头发,但误认仍然一直存在。另一方面,又有社会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而造成对理工科的偏爱也成了男性特征。小时候的我,希望自己是男孩是因为,如果是男孩,就可以穿宽松的T恤,可以上蹿下跳,可以不必听”你是女孩子“这样的教诲,甚至连未必彬彬有礼都好像是可以原谅的,连成绩的不好都会有人帮你想好”后来居上“的借口,就好像故事中的斯蒂芬可以去赛马而不必被戏弄,可以去击剑而不必被嘲笑,可以不必在衣着问题上与母亲再三争吵。我们认同的是本该人人拥有但却仅为另一个性别的人所拥有的权利,而不是想成为另一个性别。

第二次认知觉醒我想是在斯蒂芬发现自己喜欢上女仆的时候,包括她后来被男仆与女仆的亲密行为所激怒,再到后来她与父亲的那种或明或暗的关系。可以说斯蒂芬的性意识觉醒相当早了,但我们看到她意识到自己喜欢女仆的时候也感到吃惊。这时候她并没有了解过任何关于同性恋的概念,我想这也就是我们在说同性恋是否天生的时候最关心的一面,实际上对于很多性少数群体来说,可能在并未了解这个词的时候Ta就会有这样的性意识体验了,只不过Ta很久之后才会知道这一点。

我第一次知道同性恋的概念是什么时候呢?在初中,我的某个英语老师提及了同性恋,并且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她提到了粉色裤子作为同性恋(查了一下好像这里其实是Gay)的标志,我想我的老师应该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个了,她当时大概是因为讲到裤子的颜色而提到,颇带有些开玩笑的意味,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但我却对这个课堂细节印象深刻,也包括后面的其他老师提及同性恋的时候,我发现我都记得那些片段,但对其他的课堂细节却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我早知道它与我有联系似的。我印象中只有我的英语老师们提到过同性恋,或许因为他们接触更多异域的文化,但他们并没有为它正名,提及的时候班级里多有哄笑,是的,这我也记得,他们也只会因影响课堂秩序而阻止。第一次有性意识困惑的时候也是在初中,同班的女生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你真的没有喜欢的男生吗?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当时非常困惑,因为我确实没有心动的男生,我确实毫不关心我身边的女生们在谈论的男女恋爱的桥段,或者校园里的那些谣传的流言,对文艺作品的那些描写也无动于衷,她的问题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在问大家都会有这样的体验,这样的经历啊,为什么你没有,我甚至都能记得她问我问题时的那个画面。其实并非没有被传过流言,但后来因为我和那名男生都无所谓,也只是在大家说起的时候表示了一点愤怒以外,没有任何联系,不攻自破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好像大家都觉得我真是一心读书的家伙来着,以至于高中的时候我有次和一个男生聊天谈到另一个男生时,我以为他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便出言解释,他大笑道,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他觉得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于是,虽然初高中都和几个男生因为数理化的关系非常熟悉,但没有出现更多的流言。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女生是在高中的时候,刚开始记得自己还在日记中写,我并不是同性恋,只是和她相处愉快类似这样的话,后来我渐渐发现我似乎确实是同性恋,然后我开始会留意大家对同性恋的态度。这可能是这个故事没能涉及的一点,因为它的背景局限于大户人家独立的教育,独立的生活,而非我们这样的群体教学。实际上在大概高中的时候,同性恋这个概念就稍微普及了一些,这时候学生们之间开始有了这样的开玩笑,不过大多数时候是用Gay在调侃关系较为亲密的男生们,女生们的亲密关系好像更被大家所包容。说起这点,我从小还有一个很大的困惑,就是女孩们似乎总是能自然而然地手牵手走在一起,但我很排斥,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当然现在我会很期待能牵伴侣的手。女孩们也会用搞姬这样的词,我的一个率直的朋友上学时她常常就这么跟我说,也只有她会猝不及防地跑过来亲一下我的脸颊,抱一下我,这样的举动我的其他同学和朋友都不会做,如果不是我很清楚她有男友我几乎要当真了。现在想起来,我会觉得可能我很小的时候一些举动确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它就已经指向了同性恋这个事实。

故事中只有斯蒂芬的父亲察觉到了女儿的同性倾向,并且我们从后面的故事里知道她的父亲实际上一直在了解相关的知识。这父女俩谁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知晓的事情,但又觉得可以相互理解,只有母亲一无所知,但母亲又并非真的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是因为她并不了解性少数这样的可能,但她察觉到了父女俩似乎拥有自己所无法介入的联系,尽管父女俩并没有真正建立这样的联系。这可能和我目前的处境最为相似的一部分了,我现在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了解我,但我又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他对这个群体可能有一定的了解,因此我也希望先和他出柜,而对于母亲,我很难相信她能接受。但这样就有个问题,当父女俩拥有一个秘密,而母亲不知情的时候,对母亲本身难道不是一种伤害吗?我不相信她会全然不知情,就像故事中的那样,其实仅就我目前未出柜的情况,我的母亲在与我单独交谈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察觉,她的话语中常常透露出很担心我和父亲孤立她,抛下她的意思。这样处境下的母亲和女儿在意外的情况下得知了女儿的性取向的时候,会不会更不可接受呢?故事中的母亲就是如此,以至于斯蒂芬几乎像是被驱逐一样离开了莫顿,另外还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故事里斯蒂芬与恋人玛丽不能一起回故乡这样的处境,恋人在本该作为归宿的家成为了不被认可的存在,这不管是对斯蒂芬还是玛丽都无疑是巨大的痛苦。所以我也常常在想这个问题,我常常会觉得每次回家都有种最后一次回家的悲凉,在没有出柜前,我永远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否会接纳,以何种程度接纳,如果我能找到伴侣,他们会不会接纳,他们会不会更担心被非议,毕竟我的母亲曾经对我说我选择不婚育有没有想过他们,尽管她并不知道我已想了许多年。故事中母亲得知斯蒂芬是同性恋的片段非常残酷,是通过与斯蒂芬相处的有夫之妇的丈夫发出的控告信,这样的信件往来之下,我想就算这位母亲多少知道,也不会原谅。我很怕被告发的场景出现,我希望我的父母在了解我的性取向时,我们是平等的,也是平和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发现有很多人讨论我的时候,我觉得相当恐慌。很遗憾,故事中的母女俩再没能和解,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她精神上丝毫也没有因为哭了一场而感觉松快,因为这火热、愤怒的泪水炙烤着她的精神。就这样安娜·戈登通过自己的孩子而受到了火的洗礼,终于使她们失去了相互拯救的机会。

再后来斯蒂芬和玛丽相遇,相爱,这部分我没有谈过恋爱,就不多做评论了吧。但是她们的不对等关系无疑为后来的分裂早早地预设了隐患,故事的最后,斯蒂芬终于还是将玛丽推了出去。我想我们不能说是马丁的出现导致了这场分裂,毕竟斯蒂芬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而玛丽却无法找到自己的合适位置,如果这是一对异性恋,或许这种不平等就仅仅会演变成我们常见的女性操持家务,男性外出挣钱的模式了,很不幸,虽然我们知道这不平等,但这种不平等却可以长久地维持下去,而斯蒂芬和玛丽的不平等则几乎无法维系。年龄、阶级的差距本身就会导致生活经历、生活习惯的不同,这样的差异是否会成为一种隔阂?爱足以维系这样的关系吗?我不确定。

故事中可能还有一个最痛苦的部分就是描绘酒吧,描绘性少数群体几乎是自我放逐的那些片段。在此片段前有一个情节是一家本来欢迎斯蒂芬和玛丽的家人得知了两人的关系,对其下了逐客令,她们曾以为他人可以接纳,后来才发现这几乎是一种接近不可实现的奢望。这或许也是性少数群体一次又一次面对的问题,你永远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知情,你永远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接纳,如果你没有告知,你永远不知道当对方知道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应。另一方面,斯蒂芬的敏感又加剧了这种猜疑,每遇到一个人都要去辨识Ta会不会是你的”盟友“,同时又对旁人的反应非常敏感。就我自己而言,体现在我清楚地听见或察觉他人对我的议论,但我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让我察觉还是我太敏感了所以才能够察觉。《掩饰》里这样刻画这种状态:

在我还没出柜前,我总是在微处理我的同性恋身份,琢磨着谁知道了,谁还不知道,谁应该知道,谁又不应该知道。当我出柜时,我欣喜若狂,以为再也不用思考自己的性倾向了。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欣喜是幼稚的。我根本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完成出柜,因为每个我新认识的人都在我的周围立起一个新的柜子。更为微妙的是,就算那些知道我是同性恋的人们也在强加给我一些新的要求,要我服从于异性恋。

而公众对于性少数的生活模棱两可的猜忌又加剧了这种对立,受训于异性恋观念的人们第一反应是不洁,这甚至包括这个群体自身的第一反应,这样的反应促使我们不得不总是在否定自身,人们觉得这样的情况不应该出现在循规蹈矩的人身上,比如电影《爱的甘露》里面,那位母亲对作为英文教授的朋友和养女发生关系的指责,甚至将其赶出自己的屋子。曾经有个我教过的小朋友在我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凑过来看,当时我完全没留意我的音乐播放器的背景是两名女性依偎在一起的画面,仅仅是依偎在一起,并没有更多的亲密画面,小朋友凑过来的时候说了一句”恶心“,这让我大为震惊,但又很心虚,尽管我反问了回去,但我们双方都没有再提及这个问题,而我也不确由我来对她科普性少数是不是合适。我想了好久本来想去问这幅画的创作者,因为她本身也是老师,但还是不确定应该如何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最终也没有问。后来这就成为了我在教那些小朋友的时候非常小心翼翼的一面,有个更小的小朋友很喜欢和我聊班上的事情,跟我聊班上的八卦,老实说我对那样的事情知之甚少,只能是一边听着她讲,一边甚至都有些羡慕,异性恋可以如此自然而然地发生,好在她没有问起过我这位老师的感情经历。

酒吧里斯蒂芬与犹太人的对谈,斯蒂芬与犹太人看着那些沉沦的性少数们的对谈,让人心痛,可那似乎就是现实,群体的最真实面目只能由群体自身来完成。再到故事的最后对于马丁的重击,斯蒂芬的回应显得多么无力。

他住口了,而她听到她自己十分镇定地说:”你不了解,我坚信我的写作,十分坚决地相信,有朝一日我会攀上顶峰,而且那就会迫使世人就按照我的样子接受我。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为了玛丽的缘故,我一定要成功。“

”上帝怜惜你!“他突然脱口而出,”你的成功如果会来,那么对玛丽来说,也会来的太迟。“

这就好像性少数群体没有一番功绩就没了生存的权利似的,可是赤裸裸的现实就是高处更容易被看见。尽管当今时代的性少数的可见性有所提升,但我常常会觉得网络让我们有了一种社会已经很包容的错觉,当你面对现实中的独立的个体的时候,你会察觉这样的错觉某种程度上被网络放大了太多,其实我们在很多时候,仍然需要”掩饰“,甚至是”冒充“(这两个词的形容来源于《掩饰》一书)。

似乎从性少数们开始认识自己的那一刻,就已经可以看到无数个深渊,我们不停地在问,未来在哪里?我们在谈包容的时候在谈论些什么?